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一个职业病患者的投诉（短篇小说）

龚毅

　　食药监分局食品药品投诉举报室，每天由一名食品药品稽查执法人员轮流值班。张奕宁本周一值班，负责接待上门的投诉举报人。

　　星期一早上一上班，张奕宁刚泡上一杯茶，还没来得及喝一口，门口便走进来两位六七十岁的老年人，一男一女，是一对老夫妻，吵吵嚷嚷地说要投诉。

　　张奕宁忙招呼老俩口在一边的沙发上坐下，然后用纸杯给两人倒上开水，说不急不急，您俩要投诉什么。

　　那男的老年人刚准备站起来，却被老妇人顺手一下按住。老妇人顺势站了起来，将手提布袋打开，拿出几大盒像药的东西来放在办公桌上，说，小兄弟，你帮我们看一看，这些药可以吃吗？

　　张奕宁拿起这些药盒，仔细地看了看，一些是保健食品，一些却是早已废弃了的卫字号食品。

　　“老人家，在哪里买的？”张奕宁询问道。

　　“小兄弟，是这样。这些药，是我们小区的一个朋友帮我们在网上买的。花了两三千，拿回家，儿子见到了，却说不能吃。我们只好拿到药监局来，你看一看，是不是真不能吃？”老妇人说道。

　　“老人家，你哪个朋友在哪家网站买的？怎样买的？”张奕宁打算询问出些具体的线索。

　　“朋友说，在网上搜索时查到有个人说他有那个药卖，让汇款到一个帐号，后来就从外地邮寄过来的。是哪家网站，朋友也记不得了。”

　　面对这种状况，张奕宁不知说什么好。这些老年人，因为患有一些老年多发病或慢性疾病，长期受疾病折磨，总想找到立竿见影的药物。因此，往往不惜一掷千金，千方百计地从非法销售渠道去购买所谓的好药，结果，基本是上当受骗。而这种所谓的“网上购药”，投诉举报室一年也会接到好几十起投诉，但对那些连网站与销售手段都没法分清的投诉举报，药监稽查执法人员也没法查处。

　　张奕宁端上茶杯，喝了一口茶，正想回答老妇人的问话，桌上的电话铃响起了。他忙抓起话筒，说道，这是食品药品投诉举报室，请讲。

　　电话话筒里，一个中年妇女的声音问道，昨天，我在大街上的药店买了两瓶兰索拉唑片，会不会是假药？

　　这问题问得又简单又复杂，张奕宁差点笑出声来。

　　“请问，您这两瓶药在哪家药店买的？是哪家药厂生产的？有药品批准文号吗？产品批号是多少？告诉我，我先在药监局网上查一下。”

　　那人告诉张奕宁后，张奕宁迅速在国家药监局网站上查了一下，没错，有这家厂的药品与批文等信息。

　　张奕宁告诉那位咨询人：这个药不会是假药。这家药店我也清楚，长期是正规经营，不会卖假药，可以放心服用。当然，个别药品在运输与保管等过程中，有可能会出现或多或少的变质，就成了劣药。如果您服用后有什么不适，要马上停用，可以尽快带上药品上医院或我们分局咨询一下再说。

　　放下话筒，张奕宁忙对两位老人说对不起，等久了。

　　对这些“药品”，张奕宁只好耐心地给两位老人解释，末了，才说：老人家，除了这些非药品不能治病外，这种不正规的外地网上销售，按属地管理原则，我们也是没有办法去查处的，只有当地的药监、工信、公安等部门才有权去查处。但是，你们去举报，连销售人员和销售地点都难找到，就很难查处，充其量，只能查处发布虚假信息的网站。但这回，你们那位朋友是在哪家网站联系到卖家，也记不得了，这就没法去查处谁了。这次，咱们只能当买了一个教训，丢财免灾算了。以后，咱们买药一定要在正规医院和药店去，这样，才让人放心，有问题，也查得到药品的来龙去脉。老人家，你们说，对不对？

　　听了张奕宁的一席话，两位老人虽有一些“丢财”的心痛，但还比较满意，总算明白了网上不可能买到立竿见影的药品，表示今后还是去医院看病开药，不再找人在网上去购买不明不白的“药品”了。

　　张奕宁见两位老人明白了，也很高兴，便上前准备送他们出门。但他刚走出两步，桌上那部投诉举报专用电话铃声又响了起来。他只好一边挥手向出门的两位老人致意，一边伸手拿起了话筒。

　　电话里，一位中年妇女的声音：“药监局吗？我要上门投诉假药，你们地方在哪点啊？”

　　十五分钟后，那中年妇女照张奕宁告诉她的地址找上门来。

　　张奕宁一看，这是一位年近五十身体较胖的中年妇女，她身材不高，穿着一般，像长久生活在县城或镇上的普通女人，但脸色和眼圈略偏黑，像那些经常熬夜打麻将的人。

　　一进门，她就嚷嚷：“药监同志，我遭了，我吃了假药！咋个办？”

　　张奕宁头回听到在有人喊他“药监同志”，心里不觉好笑，但又不好笑出来，只对她说道：“莫急，莫急。你先坐下，说来听听，你吃了什么假药？这个假药，你是在哪里买的？”然后，用纸杯给她倒上了开水，递给她。

　　那中年妇女在沙发上坐下后，从口袋里摸出几张市职业病防治医院的收据和处方，又掏出一盒使用了部分的药递给张奕宁看。

　　“药监同志，我是一个患有职业病的病人。以前我多次在这家职业病医院治疗过，这次是因为我肝不舒服，医生就开了一种药，结果吃了更不舒服——肯定是吃到了假药！”

　　张奕宁从处方签上看出那妇女姓冯，又看了看那盒叫舒肝解郁胶囊的药，便将它的批准文号输入国家药监局网站上查了一下，说：“这个药是国家批的，冯老师，你看，这上面有。当然，也不排出市场上出现假冒的可能。但这家职业病防治院的药都是从正规大公司购进，进货渠道比较可靠。我们也不时有针对性的药品抽样检验，因此，在没看它近期送检报告前，很难说是假药。你说，你如何判断它是假药？”

　　“药监同志，它真是假药。我吃了两天，就时不时肚子痛，整天头晕。可能是中毒了，就是假药！找到那家医药公司，却不理不睬，你要主持公道啊。”冯姓妇女略带点哭腔说道。

　　张奕宁看了看说明书，说：“这只不过是个普通的中成药，你按医嘱服用，怎么可能中毒？它的不良反应，是偶见头晕、腹泻等。但是药三分毒，这种药，停药后，不良反应就自然缓解、消失了。放心，你停药就行了。”

　　“药监同志，它真是假药。我停药一周了，中毒症状一点没减轻。你要不帮我处理这事，我就到你的市局和市政府去投诉。”那妇女盯住张奕宁。

　　张奕宁感觉到这是个难缠的女人，只好问道：“冯老师，你有那家医药公司的电话吗？”

　　那妇女掏出一张小纸片说，这上面有电话。

　　电话打过去，那家医药公司听说姓冯妇女上门投诉，回答说马上过来处理。

　　十分钟后，两位三十出头身着西装的男人走进投诉举报室，分别给张奕宁递上了一张名片，又满脸堆笑道：“领导，对不起，给您添麻烦了。”

　　张奕宁用眼扫了一下名片，看出分别是销售一部的刘经理和雷副经理。

　　“这位冯老师投诉你们公司卖假药，你们必须把这个事说清楚。如果不是假药，你们得拿出有效的依据来。”张奕宁指了指坐着的冯姓妇女。

　　刘经理对冯姓妇女说道：“不是给钱让你作过体检根本就没有问题吗？你咋又闹道药监局来了！”

　　“那个体检结果，是你们公司和那家职业病医院串通弄出来的，我不信。骗人，骗人！”冯姓妇女对刘经理嚷了起来。

　　“你不信，就自己掏钱，自己找一两家医院体检。若是这药的问道，我们该怎么赔就怎么赔。”刘经理大概见惯了她的蛮横，只是笑了笑。

　　“我没钱。你们卖假药，还耽搁了我这么多天，就该先赔我一笔钱，让我拿去先体检，再治疗。”冯姓妇女嘀咕道。

　　“你想要多少钱，才能了断这个事？”刘经理问道。

　　“让我想一想。”冯姓妇女开始默算。

　　雷副经理从公文包里取出一页A4纸，递给了张奕宁，说这是舒肝解郁胶囊这个批次的药检合格报告，上面盖有鲜章。

　　张奕宁看了看，是一份市药检所一个月前出具的药检合格报告，便顺手放进传真机上复印了一份，说：“雷经理，原件你收好，复印件留在这里备案。既然这个药是合格产品，今天，也就没有药监局什么事了。你们双方有什么误会或分歧，就请另找地方商量解决。”

　　冯姓妇女忙说：“等等，就在这儿解决。我默算了一下，重新体检，后期治疗，误工耽搁，车马费等等，你们公司至少一次性给我六千元。”

　　刘经理愣了一下，十来秒钟后才说：“今天，一次性给你六千元，就作一个最后的了断？你确定，不再闹事？”

　　冯姓妇女肯定地说：“你拿钱，然后出门各走各的，绝不再闹。”

　　张奕宁觉得这事好笑，既然药品没有质量问题，就应该无条件地各走各的路，根本就谈不上还得支付多少。但双方都谈上了钱，他就不好明说，只好暗地给刘经理递了一个脱身的点子：“这样吧，刘经理，你回去请示一下公司老总，然后，马上将结果告知冯老师。”

　　刘经理想了想，向雷副经理招了下手，说：“走，咱俩到外边去商量一下。”

　　俩人到投诉举报室外面的走廊一角，去低声商量了五六分钟，然后再走了进来。刘经理告诉冯姓妇女：“我们同意你的要求。但是，你必须写一份保证书，保证今后不得再以此为由到处闹事。然后，再写好收款条。你的保证书，我们会交给公司的法律顾问保存。手头的收据和处方，包括剩下的药，包括你的身份证复印件也交给我们处理。这个事，药监局领导作个见证。”

　　冯姓妇女赶忙说愿意，但写保证书，就是不知怎样写。

　　雷副经理从公文包里取出一页白纸，说：“我口述，你写吧。”

　　很快，冯姓妇女在雷副经理的口述下写好了保证书和收款条，递给了刘经理。

　　刘经理仔细看了看冯姓妇女的保证书和收款条，然后放进手提包内，又随手从手提包内取出六千元，递给了冯姓妇女。

　　冯姓妇女接过钱，连数了两遍，这才放入内衣口袋，然后将收据和处方，包括剩下的药和身份证复印件交给了刘经理，又转头对张奕宁说：“药监同志，我走了。放心，不会再找他们了。”

　　刘经理对雷副经理说道：“你送他下楼，招个的士，先付车费，让她回家。然后，咱们再回公司。”

　　见雷副经理将冯姓妇女送出门后，张奕宁将对支付六千元的不解说了出来。

　　“这个事，我们公司是有理，但没有办法。这个女人，先就去那家职业病防治院闹过。她找了医生、药房、院领导，医院赶紧通知我们公司。我们去后，掏钱为她做了体检，没问题。又退还了她的就医和购药款，再给了伍百车马费。但是，她仍旧去医院闹，今天又闹到这里。职业病医院遭整烦了，昨天通知我们老总，说再不处理好此事，将考虑停用我们公司的药品。我们公司不大，而药品、医疗器械等的年销售率的56%在这家职业病医院，把老总吓得不轻。这家医院是销售一部负责，因此老总指令我和雷副经理为具体责任人，必须平息此事，否则，就卷铺盖走人，还拿不到提成和年终奖。”刘经理说，为了销售渠道，这是没有办法的办法。

　　“走人就走人，也不能助长了‘药闹’的嚣张！像你和雷副经理这样的销售精英，随便去哪家药品公司，都会被当作宝贝的。他娘的，以前常听有‘医闹’，如今，居然出现了‘药闹’。真是，想钱想疯了——想成了另一种职业病！”张奕宁有些生气。

　　刘经理笑笑说：“这种事，近些年也常有，我们也遇到过两三位老年人的纠缠，只是没上电视没上报，常是像刚才这样私了，因此动静不大。‘药闹’这个词，也是今天才听到你说出，有水平。不过领导，有一点你没想到，若此事处理失败，问题严重。失去这家医院的销售份额，不仅我和雷走人，还会涉及到销售一部和公司一些部门近百人的大裁员，想想都恐怖。另一点是，都是长期在这个行业混的，我和雷要因这事走人，别的公司必然知道，就绝不会拿你当宝贝看的。自然，输不起，面子也丢不起。”

　　“总应该有一味‘药’，来治治‘药闹’吧？公司的法律顾问，对这种事也无所作为吗？”张奕宁首先想到法治。

　　“现在，似乎还无‘药’可治。在医院闹，打了110，110也不懂医疗和药，一听她是患有职业病的病人，反倒觉得医院应该给她检查一下，看是不是药物中毒。当然，打官司，咱们不卖假药，肯定赢。可是，问题说简单又复杂。她又没上法院上告，难道咱们能先去告她？你说她这种‘药闹’，法院可能连案都立不起，怎么打官司。你们药监局明白是非，不支持她，却也难不到她。多纠缠几天，公司也输不起。唉，还是将复杂问题简单化，拿点钱了事。”刘经理无可奈何。

　　“狗儿的，这种事最关键在医院的态度。医院应当理直气壮，让她选择司法解决。这样，‘药闹’就会愈来愈少，最后绝迹。”

　　“理论上，绝对是你说的这样。但是，医务科那些人，总是想多一事不如少一事，多一‘闹’不如少一‘闹’。也不管青红皂白，这种事，立马就推给药品公司。在医院面前，药品公司就是弱势群体，是没有话语权的。好了，领导，麻烦了你，中午请你吃个便饭，行不？”刘经理显得很诚恳地邀请。

　　“算了。谢谢。饭不能吃，心意领了。刘经理，遇这种事，还是多向有关部门和媒体反映，包括‘药闹’所在的街道和社区。要相信正义一方，总会找到医治‘药闹’的‘良药’的。”张奕宁只好这样安慰他。

　　待刘经理告辞出门后，张奕宁看了看手机上的时间，差几分钟就下班了。

　　下午，张奕宁也在这般忙碌中度过。快到四点半时，张奕宁接到一个电话，是冯姓妇女打来的：“药监同志，我回去后，家里告诉我，这六千元，前期用了一大部分后，后期治疗，误工耽搁，车马费等等，根本不够。上午，我上当了。你看，麻烦你，帮我通知一下刘经理，让他再来你那里解决一下。到时我也来，行不行？”

　　“不行。冯老师，不是假药，我们肯定不能管这事。你对刘经理他们有要求，自己去找他们。但我听刘经理说，你再找他们，他会让你先退回那六千元，再让公司的法律顾问同你走司法渠道解决。你自己考虑，拿主意吧。”张奕宁觉得这事让人有些生气，也不管刘经理怎样想的，便借刘经理嘴对她说。

　　“这……，好，好，我吃点亏。算了吧，算了。”冯姓妇女沉默了几秒钟，说声“算了”就挂断了电话。

　　直到后来没人上门投诉，也没有电话响起后，张奕宁才端坐在办公椅上，端上茶杯，惬意地喝起茶来。

　　还没过四五分钟，桌上电话急骤地响了起来。张奕宁伸手拿起话筒，脱口而出：“您好！这是食品药品投诉电话，请讲。”

　　“我投诉！”一个女性声音传入张奕宁的耳内。他感觉这声音太熟悉，一下反应过来，是妻子的声音。

　　“呵呵。老婆，你投诉什么？上班时间，莫开玩笑。”

　　“没开玩笑，就投诉你啊！老公，什么时间了，还不回家！你天天早出晚归，还记不记得你有个家！你再这样，罚你睡一周沙发，莫再上我的床！”

　　张奕宁这才看表，居然已经下班半个多钟头了，他急忙对话筒喊道：“报告老婆，你投诉有理。我这一忙，忘了时间。为奖励你的投诉，我决定今晚请你吃火锅，就我们常去那家。你先去，我随后就到！”

　　 （作者声明：本文未经作者同意，任何媒体不得转载）

　　（龚毅，曾在《中国药业》等几家报刊任过主编助理、副总编辑、总编辑。加入过中国通俗文艺研究会、四川省作家协会、重庆市作家协会。出版过一部诗集。

　　发表文字散见于《奔流》、《朔方》、《青海湖》、《绿风》、《散文诗》、《星星》、《上海诗人》、《延河》、《芒种》、《厦门文学》、《野草》、《牡丹》以及《文学报》、《经济日报》、《工人日报》、《人民日报》、《文艺报》、《香港文汇报》、《香港文学报》等一百多家报刊）。

责编：欧阳凝碧